暮汐

张楚岚最近多了个写日记的习惯。

 

大约是在冯宝宝身边待久了，无论经历了什么样的生死磨难，回头一瞅，她还是那副波澜不惊与世无争的样子。

 

时间的流逝对她来说没有意义，但对张楚岚不是。

 

即使说不上来为什么，总觉得就这样保持轻视时间的错觉不是什么好习惯，索性随手拿了个哪都通的员工笔记本，每天发生了什么都记下来，提醒自己物事更迭，岁月飞逝。

 

翻开笔记本，大多是对各类事情的客观记录和他的猜测，少有感性的抒情。说白了，张楚岚并不是个浪漫到相信奇迹的人，有那个感慨的时间，还不如闭上眼睛让炁转它几个周天。

 

有时一页上只有几句话，潦草记录着今天吃了什么又见了谁，宝儿姐又怎么语出惊人间歇性机智了，一副岁月静好的样子。也有的时候刚陪宝儿姐出过任务或见过了关键性的人，本子上往往便一次性多出好几页的刀光剑影，笔力或凶狠或轻飘，仿佛是要通过清一色的黑色印迹透出点鲜血淋漓来。

 

唯一的一次大段抒情，是在走那最关键一趟之前。

 

没有必胜的把握，甚至不知道自己即使拼上这条命，能为冯宝宝换来几分稀薄的回忆。可还是得去。

 

心里空荡荡的，像是当初龙虎山上被那群人追着跑了半座山最后躺在山顶的她。现在想想，他那时说自己懂她，大约还是自以为是了的。

 

笔记本上的字迹随着思绪不知飞到了哪里去，无处可去，一页纸上有半页是不知所谓的涂画。最后才犹犹豫豫地写上心里最深处那点思量。

 

“人们好像总是爱展望未来，十年后，十八年后，二十年后，明明单纯的数字，也要硬是被冠上莫名的意义，好像这样就能丈量漫长的岁月，又是何等的可笑。

 

和宝儿姐一路走到现在，我方知这一度量的幼稚。老王和我解释过，他常用的那招乱金柝，其实是驾驭时间的招式。时间，时间，对老王来说是可以对敌的手段，对我等凡人来说是生命的沙漏，对宝儿姐来说，大约什么都不是。像空气，像炁，像世间万物，是可以随手取用又随手挥散的，是舍弃了她也被她舍弃了的，毫无意义的虚无。

 

2025，2030，2035……唔……那时我还活着么，宝儿姐的心事都解决了么，时间对于她，终于有意义了么？我不知道，我只希望我能多陪她几年，看着她找回记忆，找到家人，至少，至少也要看到比我更适合的人走到她身边来。

 

别让她一个人，再一个人，面对她不知所措的漫长岁月就好。

说到底，得有个终点，时间才有意义啊。”

 

“张楚岚，走咯。”冯宝宝在门口探出半颗脑袋，昨天刚洗过的长发柔顺地垂下来，摇摇摆摆的，像什么勾魂的幡。

 

“就来，宝儿姐。”张楚岚合上笔记本，没再像之前那样收进抽屉深处，随手往桌上一推，起身向那黑色的幡走去。

 

 

“宝儿姐，我还是想最后问你确认一下，”张楚岚下意识地握住冯宝宝的手腕，本欲起身走出藏身之处的她转过头来，月光映照在她白皙的脸上，衬得一双美目清澈见底，让张楚岚忍不住想起那个绿色双瞳的女孩子——这个联想并不吉利。

 

“宝儿姐，如果这次成了，你可以找回记忆，或许我们也会有一些意外的收获……”张楚岚深吸一口气，那手腕实在太过瘦削，哪里像是能擎利刃、夺性命的样子，“还记得陈朵么，你看，你很快也会有两个选择，这我早跟你说过……可是宝儿姐，人人都怕死，你真的，要选择这条路吗。”

 

“张楚岚，”冯宝宝微微歪着脑袋看他，仿佛是她早些年养过的小狗，“狗娃子死咯，你爷爷死咯，陈朵死咯，你跟我说过，三儿和四儿也说过，你们都是要死的，对不咯？”

 

张楚岚不说话，冯宝宝便一直盯着他，直到他不清不愿地吐出一个“嗯”，她便好似带了几分欣喜般继续说，“你们说过，人都要死咧，我也是个人吧，虽然活得久一点儿，比你们都久一点儿，可也是要死才对吧。”

 

“张楚岚，他们老说我瓜，你也说我连自己想要什么都不晓得。现在我觉得，我死不了，但死看起来还不错，那么，我应该是想要死的吧。”

 

 

“宝宝，看什么呢？”

 

“本本。”

 

“本本……什么……啊宝儿姐你等等！”张楚岚眼瞅着自己当年的日记本在冯宝宝手里颤巍巍地像一只待宰的兔子，倒吸一口凉气。

 

“有啥子嘛……”张楚岚悄咪咪把本子打开一个缝，瞄了一眼自己十八年前写下的感慨，一愣神的功夫，冯宝宝也凑了过来。

 

“没事儿没事儿，”张楚岚笑着把本子往背后一丢扔向了沙发，而冯宝宝的眼神也随着那本哪都通每个员工都能免费领取的本子划了到弧线，最后稳稳落在簇新的沙发上，像一只无处可去的鸽子。

 

“我想看嘛……”虽然恢复了记忆，她依旧有时会情不自禁地用上四川话，软软糯糥的，像是撒娇，钻进张楚岚的耳朵里，痒得他忍不住要伸手去挠一挠。

 

“没事，回来再说，你不是想吃那家火锅了吗。”张楚岚笑眯眯地看着冯宝宝——岁月终于能在她脸上刻下些微印记，但比起张楚岚还是显得太过年轻，或许就算没有之前那些事，岁月也是青睐她的。

 

于是把她的帽子往下压一压，双手将她转了个个，推着出了门，“回来再看，反正我们还有很长时间。”

 

“哦。”听闻有火锅吃的冯宝宝眼神一亮，笑得欢快，“好！要油罐！要毛肚！要……”

 

他说得对，他们还有很长时间